简家马车的速度极快,未几,便越过余盛两国的边界。
夜色沉沉,简府的朱漆大门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孙南宥被霍祺巫一行人带着穿过曲折的回廊,远远就听见正厅里传来女子庄严的声音:
“大人放心,此事——简家自当鼎力相助。”
霍祺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孙南宥隐在廊柱后。只见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拱手告辞,由粉衣女子亲自送到门口。待官员的轿辇远去,她才转身,脸上温婉的假笑瞬间褪去,又恢复了那副欣喜的神情。
“出来吧。”
霍祺巫这才拉着孙南宥走进厅内。绕过那扇绣着百蝶穿花的屏风,孙南宥终于看清了简宁如今的模样——
一袭藕荷色织金马面裙,外罩月白纱衫,发间一支累丝金凤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那张曾经总带着童真笑意的脸庞,如今薄施粉黛,眉间一点朱砂花钿,俨然一副世家贵女的派头。
“孙师兄!”简宁迫不及待上前,眨巴着大大的杏眼不断地打量着对方,她的声音依然清脆,却多了几分沉稳,“你竟然真的还活着!”
孙南宥一时语塞。他记忆中的简宁,总是身着得体且便利的道服,头发也仅仅是梳成少女未出阁的发髻,偶尔才束成发辫,甚至不会佩戴任何发簪。而眼前这位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风范的女子,实在难以与当年那个活力四射的少女联系起来。
霍祺巫似乎看出他的震惊,独臂拍了拍他的肩,提醒说:“如今表妹已是黎安简氏的家主,每日需要接触的人太多,所以会比从前变化很多,你也不必紧张。”
简宁轻哼一声,双手叉腰,步摇上的珍珠因她的动作而微微颤动:“小五所言甚是,孙师兄可是本家主在烨灵门派修道期间难得的志同道合的好友,我简家自然是会好生招待你的。孙师兄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或小五提便是。”
见到简宁这样,孙南宥就知道,她依旧是从前的那个她。“谢谢你们……”孙南宥由衷地表示感谢。但他总感觉这其中有坑。
“这就对了,”简宁笑着拍拍他的肩,接着继续道,“从今儿起,孙师兄你便留在我这里吧。如今这外面并不太平,没事还是少往外跑。我这府中有吃有喝,还有单独的侍卫护着你,反正——是比彩云山要安全。”简宁意有所指。
“你……这是什么意思?”孙南宥不理解。
“嗯?孙师兄还没明白吗?”恰好管家出现,低头附耳与简宁低语,待将管家招呼走,简宁一抬头,接着道,“孙师兄一定已经见过寒师姐了吧。感受如何?她是不是比从前更加冷漠了?”
这话里话外的敌意,孙南宥就算是傻子也能明白。“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简宁的情绪不太好,眉头微蹙,“孙师兄,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个道理。她一心向道,却无对世人的怜悯之心;孟师姐心怀天下,四处行医;而我,只想做好我这个简家家主,振兴家门。”
“……”
停顿片刻,简宁暂且深吸一口气:“孟师姐既已将你托付于我,我自会如她所愿,照顾好你。同样,这也是为了完成我堂姐的遗愿……所以,我定不会容许你去魔界见沈煜!”话到最后,简宁的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可是……孙南宥紧皱眉头:他也没说要去找沈煜啊!
“如此便罢,”简宁神色匆匆,侧身对霍祺巫撂下最后一句话,“小五,看顾好他。”言罢,这亦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如此匆匆一面过后,就是大半个月未能相见。
自那夜被带来简府,孙南宥就一直被软禁在深院之中。想要出门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对他而言都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简宁很少会来看他,除了每日送膳的管家外,就只有霍祺巫会偶尔来访。
然而就在七日前,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简府清晨的宁静。那时的孙南宥正倚在窗前小憩,忽听前院传来整齐的铠甲碰撞声。
简府并不算大,从前院弄来的动静,就连身处后院的孙南宥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惜他没有办法能够出去,只能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身边看管自己的侍卫也从不会接他的话,孙南宥只能从管家或者霍祺巫口中打听消息。
今日今时,孙南宥倚在房间的雕花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精巧的梅兰竹菊纹样。这间客房陈设雅致,熏着清甜的梨花香,却终究是座华美的囚笼。
“孙公子,这是今日的茶点。”老管家端着漆盘进来,上面摆着几样精致的蜀山绝版的点心,“家主大人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孙公子家乡的特产。”
孙南宥苦笑着道谢。或许是前几日的纠缠让老管家留了心眼,送完点心后,老管家便以家主有事寻他为由,匆忙离开了此处。
那逃避自己视线模样,明显就是有事!
“千叶千叶!弄清楚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孙南宥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
千叶却在他座椅对面摆摆手,【宿主别急,千叶还在调查中。】
两人正聊着,房门再次被推开。霍祺巫独臂夹着个棋盘,袖口沾着未干的墨迹:“孙师兄。”
“霍祺巫?你这是……”孙南宥连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对方手里的棋盘,他看了看手中的棋盘,又看了看跟前的霍祺巫,“这是简宁让你给我的?”
“不不,”霍祺巫慌忙朝他摆手,“是……是我自己,我怕你在这里待着无聊,这才特意上街去给你买来的……”
“原来是这样,那真是谢谢你了。”孙南宥礼貌地向其道谢。但是霍祺巫这副样子,分明是做了件好事,为何总是露出一副做了亏心事的表情?孙南宥不明白。
千叶还在一旁事不关己地劝说:【宿主,人家都送了你东西了, 还管他表情做什么?】
哪知下一秒,千叶真的就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这一盘棋,总是要两个人来下的吧。而且也还需要场地的吧。房间里,就只有一张桌子、一双椅子,孙南宥坐在这边,千叶坐在对面。可是,霍祺巫却是看不见千叶的呢。
所以,霍祺巫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千叶的位置上。
即便明知对方看不见自己,千叶还是被他的动作吓得后退三尺,嘴里还一边骂着这人“目中无人”!
对面的孙南宥都快憋出内伤来了。他还不停地劝说千叶。霍祺巫忽然的一句话吓得他连忙坐直了:“孙师兄想玩什么?”
“什么?”
“……孙师兄会玩围棋吗?”
孙南宥摇摇头,他将头埋得很低不敢直视霍祺巫的眼睛,“我只会玩五子棋。”
“那好吧,”霍祺巫欣然接受他的回答,“我们就来玩这个。”说着,他就取了跟前的黑子放在棋盘正中间的位置。
三巡茶过,檀木棋盘在方桌上泛着幽光,黑白云子错落其间。孙南宥执白,指尖悬在“三三”位上迟迟未落。
【宿主,下这里。】千叶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给正专心思考下一步行动的孙南宥吓了一跳——他不知千叶竟何时倚靠在了自己身边,而那张俊俏的脸庞就近在咫尺!
“孙师兄在看什么?”对面的霍祺巫忽然盯住孙南宥微微偏移的视线,他的目光炯炯,一字一顿问道。
这却让孙南宥的后背即刻沁出冷汗,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反观一旁的千叶,此人浑然不觉孙南宥的反常,正趴在棋盘边吹黑子玩,发梢都穿过了霍祺巫的手腕。
孙南宥立即气不打一处来,可眼下霍祺巫正等着他的答案,他不敢有一点疏忽。“孙师兄,该你下了。”霍祺巫再一次提醒。
“没什么,”终于,白子清脆落定,“只是——想起师尊曾说,棋局如战场。”
霍祺巫再下一步,他便赢了。目睹孙南宥输了的千叶气急败坏在一旁“指责”:【宿主!我刚才说了吧, 应该下在那里的!】
“孙师兄的棋技……有待提升啊,”这局结束,两人又重开了一局,霍祺巫趁这时候对他道。
“嗯,”霍祺巫没再提刚才的话题,这让孙南宥松了一口气,“简宁最近托管家送来许多书,其中就有教人下棋的。若你觉得不尽兴,下回在你来之前,我便先看看那本书里的内容吧。”
“表妹她……都送了些什么书来?”霍祺巫对此似乎并不知情。
孙南宥低头继续下棋,并不把霍祺巫这句话当回事,“也没什么,一些市井流行的小说,或者教人培养兴趣爱好的文章罢了。看来她是笃定,我会在这里待很久了。”
“……”霍祺巫突然落下一枚黑子,状似无意道:“孙师兄也会对那些激昂热血的故事感兴趣吗?”
孙南宥执白子的手一顿,隐约察觉到了其中氛围的不对劲,停顿片刻,他还是迟疑地开口:“也算不得特别喜欢,只是闲暇之余用来打发时间。 ”
“是么……”霍祺巫低头,黑子继续落下,“那孙师兄可否知晓前些年天下太平时才出的一本长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位来自未来的平凡修行者带着未来已知的所有新型功法回到千年之前成为一代大仙的故事?”
“这类题材的小说,在我们那儿,被称之为‘穿越’——”
这时候,即便迟钝如千叶,也即刻听出了其中的异常,【宿主,这位……公子?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孙南宥瞳孔骤缩,“小、小五,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孙南宥表面依旧佯装镇定,然而背地里却在悄悄询问千叶:【千叶,若是被这个世界的人知晓了我穿越者的身份,会有什么惩罚吗?】
【那当然是肯定的啊!】千叶猛然站起身,反应比孙南宥还要更激烈,【但凡被一个人知道,我们所做的全部努力就都算是白干!但是如果完成任务了还好说,由我去向太空中心求情,说不定还有机会再转入其他世界,一旦被发现我们没达成大结局,那可是会被天道流放边境世界的!】
【千叶,冷静!】在霍祺巫的目光注视下,孙南宥不敢有太多的视线偏离,他生怕下一刻就被霍祺巫抓住破绽。
却见霍祺巫眼神深邃,透着一股阴郁之气,与平时的他全然两副面孔,“……孙师兄……没听说过吗?我还以为,孙师兄会很喜欢这类题材的小说呢。”
“是吗?这种东西,我闻所未闻。”孙南宥抬眼直视霍祺巫的双眸,一字一顿回答道。
透过对方的瞳孔,孙南宥只看到一片漆黑,眼眸中再无其他色彩。孙南宥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霍祺巫,从他们的第一面开始,就处处透露着一丝诡异——他自称是简宁的表哥。即便后来从落圆口中得知,霍祺巫只是简家捡来的孩子,但在盘龙山时,有简宁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他霍祺巫。这样占据大量戏份的重要角色,孙南宥怎么会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霍祺巫闻言,抿了抿唇,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那本书也没几个人看过。”
这一局结束,霍祺巫将棋子收好,就准备起身。
“这就要走了?”孙南宥也跟着起身,打算去送送他。
“嗯,”霍祺巫乖巧地点点头,脸上又恢复了平时那般的神色,“最近我可能都不会再来看你了。”
“这是为什么?”刚起身的孙南宥动作顿住了。
霍祺巫只是无奈地望着他摇了摇头,不发一言便转身离开。
“诶,他怎么……”
【宿主,这人绝对有问题!】千叶突然着急地提醒。孙南宥眉头紧锁,心中也满是疑虑。可眼下他的情况并不容许他出门调查。
或许,只有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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