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秘账
光绪七年深秋的太原,冷雨已经连下了五日。汇通钱庄后宅的书房里,苏半城捏着那封来自张家口的密信,指腹反复摩挲着信封上“胡光墉”三个字,烛火在信纸边缘投下晃动的阴影,将他脸上的纹路衬得愈发深沉。
桌案上摊着那本要命的西征旧账,泛黄的纸页上,“军机处王大人亲提二万两”的朱批像一道血痕,刺得人眼疼。三天前张启山带着李鸿章府的雕花木牌上门时,苏半城还能端着茶盏应付,可此刻握着胡雪岩的信,他才真正觉出后背的寒意——那寒意不是来自窗外的冷雨,是来自官场派系绞杀的暗流,正顺着信纸的褶皱,一点点缠上他的脖颈。
“东家,灶上温了姜茶,您喝口暖暖身子?”账房老周端着茶碗进来,见苏半城盯着信纸发怔,脚步下意识放轻了。老周跟着苏半城三十年,从平遥分号的小伙计做到总号账房,从未见东家这般失魂的模样——即便是十年前平遥闹蝗灾,钱庄挤兑风潮最紧的时候,苏半城也能坐在柜台后,一笔一笔算清账目,稳住人心。
苏半城没接茶碗,只是把信纸往桌案中间推了推,声音有些沙哑:“老周,你看看这个。”
老周凑过去,刚扫到“胡光墉”三个字,手就顿了一下。胡雪岩的名头,在晋商圈子里无人不晓——那个靠漕运起家,帮左宗棠办西征军需、开阜康钱庄的红顶商人,鼎盛时家产数千万两,连宫里的娘娘都托他打理私产。可近半年来,关于阜康钱庄的坏消息就没断过,先是上海分号被挤兑,接着是杭州总号关门,听说胡雪岩为了填窟窿,连家里的良田宅邸都变卖了。
“左公西征,我垫银三千万两,今被挤兑,大厦将倾。”老周轻声念着信上的话,指尖微微发颤,“晋商账册,是双刃剑,可护人,亦可自伤……胡大先生这话,是在提醒咱们?”
苏半城终于端起姜茶,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暖透心底的凉:“他不是提醒,是在现身说法。”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窗缝,冷雨夹杂着风灌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跳,“胡雪岩怎么发的家?靠的是帮左宗棠办军需,走的是官商路。可如今呢?李鸿章要扳倒左宗棠,先拿他开刀——阜康钱庄挤兑,说是商战,实则是官场的刀捅到了商场上。”
老周跟着走到窗边,望着雨幕中模糊的太原城轮廓,忽然想起什么:“东家,张启山说用江南织造的经营权换账册,莫不是……”
“假的。”苏半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江南织造是官办采买,历来由内务府管着,李鸿章就算有本事插手,也绝不会把这块肥肉让给咱们晋商。他要的不是账册本身,是账册上王文韶挪用军需的把柄——只要拿到这个,就能坐实左宗棠西征军需不清的罪名,到时候左大人倒了,咱们手里的账册,就是催命符。”
老周倒吸一口凉气:“那……那咱们要是不交账册,张启山会不会翻脸?李鸿章的势力,咱们可惹不起啊。”
苏半城没说话,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褪色的蓝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磨损严重的榆木算盘——这是十年前平遥分号老掌柜临终前交给她的。老掌柜跟着苏家两代人,一辈子守着分号,最后是积劳成疾,咽气前攥着苏半城的手,断断续续说了句:“官字两张口,吃罢原告吃被告,商人生意做再大,也别碰官场的浑水。”
当时苏半城只当是老人的嘱咐,没往心里去。晋商做票号生意,哪能不跟官府打交道?从朝廷的协饷转运,到官员的私款存放,哪一笔离得开“官”字?可现在看着胡雪岩的信,想着老掌柜的话,他才明白,“打交道”和“卷进去”是两回事——前者是生意,后者是赌命。
“老周,你还记得同治十年,平遥分号被军机处借走账本的事吗?”苏半城突然问道。
老周点点头:“怎么不记得?那年我刚升了分号账房,掌柜的把账本交给军机处的人时,特意让我记了日期——八月十二借走,九月初一归还,前后正好半个月。当时掌柜的还跟我说,这些官家人借账本,说是核对军需,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咱们别多问,别多嘴。”
“可咱们都忘了,账本还回来的时候,多了几页。”苏半城指着旧账上那行朱批,“这几页不是咱们分号记的,是军机处的人后加的——王文韶要挪用军需,总得有个账目凭证,借咱们的账本补记,既不会引人怀疑,还能把把柄留在咱们这儿。”
老周这才恍然大悟,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这么说,从一开始,咱们就被卷进去了?”
“是。”苏半城重重叹了口气,将蓝布包重新包好,“只是那时候咱们不知道,现在张启山找上门,胡雪岩送来信,咱们才看清这局——王文韶是想把咱们当挡箭牌,李鸿章是想把咱们当刀,左宗棠那边,说不定也在等着咱们把账册交出去,证他清白。可咱们呢?咱们苏家,不过是想守着汇通钱庄,守着晋商的这点基业。”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笃笃笃”,三下,已是三更天。苏半城走到桌案前,将胡雪岩的信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又把那本旧账锁进铁匣——铁匣是他父亲留下的,上面刻着“守正”两个字,父亲临终前说,做票号生意,守正才能长久。
“老周,你去把晋祠的刘木匠请来,再备三根陈年楠竹,要最结实的那种。”苏半城突然说道。
老周愣了一下:“东家,您要楠竹做什么?”
“刻竹简。”苏半城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把账册里涉及军需挪用的关键页,一字一句刻在竹简上,不拓印,不抄写,连朱批的墨迹位置都分毫不差。刻完之后,分成三份——一份藏进晋祠圣母殿的匾额后面,那里是晋商的圣地,官府轻易不敢搜查;一份让明远连夜送回平遥老宅,藏在祖屋的地砖下;还有一份,我亲自带到张家口分号,锁进金库的暗格里。”
老周眼睛一亮:“东家,您是想……”
“账册在咱们手里,张启山不会善罢甘休。”苏半城缓缓说道,“竹简分藏三处,就算一处被搜走,还有两处留着。将来若是真有祸事,这些竹简,便是咱们苏家的救命符——王文韶要保自己,总得护着咱们;左宗棠要证清白,也得靠这些凭证。胡雪岩说账册是双刃剑,咱们就把这把剑拆成三截,握在自己手里,既不伤人,也不让人伤了咱们。”
老周重重点头,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苏半城叫住:“等等。”他指了指桌案上的姜茶,“把茶碗端走,顺便告诉灶房,明早煮些小米粥,这几日天冷,伙计们也辛苦了。”
老周应了声“哎”,端着茶碗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苏半城一人,烛火依旧在晃动,却照得他脸上的迷茫渐渐散去。他走到铁匣前,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守正”二字,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晋商走天下,靠的不是会赚钱,是会留后路。”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天边泛起一丝微光。苏半城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气息。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平静,张启山的威胁,李鸿章的施压,还有官场那些看不见的暗流,都在等着他。可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举棋不定——他手里握着竹简,心里装着“守正”二字,更记着老掌柜的话,只要不碰官场的浑水,守住晋商的底线,就一定能熬过这场风波。
他转身回到桌案前,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守正”二字,字迹工整有力。然后,他将纸折好,放进铁匣里,与那本旧账放在一起。他知道,这本账册,这些竹简,不仅关乎苏家的命运,更关乎晋商的未来。他不能让胡雪岩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第二日清晨,晋祠的刘木匠如期而至,带着工具和三根粗壮的楠竹,走进了汇通钱庄的后宅。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楠竹上,泛着淡淡的光泽。苏半城站在一旁,看着刘木匠熟练地将楠竹削成竹简,心里默默想着:这场官商迷局,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准备好了。
伙计们陆续到了钱庄,有的在打扫门面,有的在整理账目,脸上带着往日的笑容。苏半城走到柜台前,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了起来,清脆的响声在钱庄里回荡,像是在宣告:汇通钱庄,还在;苏家,还在;晋商的根基,也还在。
不一会儿,长子苏明远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爹,您让我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去平遥?”
苏半城放下算盘,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等竹简刻好就走。路上小心,到了平遥,把竹简藏好,别跟任何人提起。”
苏明远点点头:“爹,您放心,我知道轻重。”
苏半城看着儿子年轻的脸庞,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跟着父亲走西口的日子,那时候风餐露宿,却也无忧无虑。他轻声说道:“明远,记住,咱们苏家做的是票号生意,靠的是信誉,不是官场的关系。将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守住‘守正’二字,别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
苏明远重重点头:“爹,我记住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老周陪着刘木匠走了过来。刘木匠手里拿着几片刻好的竹简,递到苏半城面前:“苏东家,您看看,这字刻得怎么样?”
苏半城接过竹简,仔细看了看,只见上面的字迹清晰工整,连朱批的位置都分毫不差。他满意地点点头:“好,就按这个标准刻,辛苦刘师傅了。”
刘木匠笑了笑:“苏东家客气了,能为汇通钱庄做事,是我的荣幸。”
苏半城将竹简递给老周,让他收好,然后对刘木匠说:“刘师傅,这几日就辛苦您在钱庄住下,所需的东西,让老周给您准备。”
刘木匠应了声“好”,跟着老周去了偏房。苏半城站在柜台前,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忽然平静下来。他知道,这场官商迷局就像一场大雨,虽然来势汹汹,但总会有停的时候。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雨中撑好伞,护住自己的家人,守住自己的钱庄,等到雨过天晴的那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竹简很快就刻好了。苏半城按照之前的计划,将竹简分成三份,分别藏好。苏明远带着其中一份,连夜赶回了平遥;另一份被送到了晋祠,藏进了圣母殿的匾额后面;最后一份,则被苏半城小心地收进了包袱里,准备带到张家口分号。
出发去张家口的前一天,张启山又上门了。他依旧穿着湖绸长衫,手里拿着一个锦盒,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苏东家,考虑得怎么样了?江南织造的文书,我带来了。”
苏半城请他坐下,端上茶:“张先生,实不相瞒,那账册我找到了,可里面的内容太扎眼,我实在不敢轻易交出去。不如这样,您先把江南织造的文书给我,我派人把账册送到李府,咱们一手交文,一手交账,如何?”
张启山眼珠转了转,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片刻后,他笑着说:“好,苏东家是爽快人,我就信您一次。三日后,我还来这里,咱们一手交文,一手交账。”
送走张启山,老周急了:“东家,咱们哪有账册要交?这不是骗他吗?”
苏半城冷笑一声:“他拿江南织造当诱饵,本就是假的——胡雪岩倒了,江南织造早被李鸿章的人把持,哪会给我一个晋商?我不过是拖时间,等他露出马脚。”
果然,三日后,张启山带来的“文书”,竟是一张没有官印的空白纸。苏半城当场摔了茶盏:“张先生,你这是拿我苏某当傻子耍!”
张启山见骗术被拆穿,也变了脸:“苏承宗,别给脸不要脸!这账册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从我汇通钱庄拿走东西了。”苏半城拍了拍手,十几个手持棍棒的伙计涌进来,张启山见状,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张启山狼狈的背影,苏半城心里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丝警惕。他知道,张启山不会就这么算了,李鸿章的势力也不会善罢甘休。但他不再害怕——他手里握着三份竹简,心里装着“守正”二字,更有晋商百年的基业在支撑着他。
几日后,苏半城带着第三份竹简,登上了前往张家口的马车。马车缓缓驶出太原城,他掀开窗帘,望着熟悉的街道,心里默默说道:“等着我,等我从张家口回来,咱们汇通钱庄,还要继续走天下。”
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尘土中。太原城的阳光正好,照在汇通钱庄的门面上,“汇通天下”四个大字熠熠生辉。伙计们依旧在忙碌着,算盘声清脆悦耳,像是在诉说着晋商的故事,也像是在预示着未来的希望。苏半城知道,这场官商迷局还没有结束,但他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出路——守住底线,留好后路,不碰官场的浑水,用晋商的智慧,在这场风波中,护住自己的家人,守住晋商的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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