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唯胸口那支乌沉沉的螺旋重箭,尾羽仍在微微颤动,像一只吸饱了血的毒蝇,钉死在墨池盐场黎明前最冷的时刻。空气里消毒药粉的刺鼻气味尚未散尽,又糅合了新鲜血液的铁锈腥甜和死亡特有的沉寂。穆之指间捏着那片从沈唯僵冷拳头里抠出的残破纸片,薄如蝉翼,边缘焦黑卷曲,沾染着暗红的血渍。它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却仿佛重逾千钧,压得他指骨发白。
“‘影锥’…”穆之的声音低沉,在空旷的弃盐垛间激起微弱的回响。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针,刺入在场每个人的心底。那位宗师级的弩手,其威胁已远超一个单纯的杀手。
他能于荒原深处发出精准如臂使指的集结信号,又能如同鬼魅般潜入这戒备森严的盐场核心,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于千钧一发之际完成这场冷酷到极致的灭口。其胆魄、技艺、对时机的把握,以及对影密卫命令那令人心悸的绝对执行力,都昭示着一个远比沈唯更危险、更核心的阴影存在。
然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身影若隐若现,仿佛隐藏在黑暗之中。这个身影给人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甚至比他还要可怕得多。
穆之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瞪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那个面具斗笠人的真面目,但由于光线的原因,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面具斗笠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穆之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只凶猛的野兽盯上了一样,浑身都不自在。
慕婉儿看着穆之紧锁的眉头下深不见底的凝重,心知这枚微小残片承载着撕裂“影鬼”面纱的唯一希望,却也可能是引向更致命漩涡的诱饵。“师兄,这纸片…”她欲言又止,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穆之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将纸片放入一个特制的、内衬软绒的密封铜盒中,动作谨慎得如同在安置一枚随时会引爆的雷火弹。“这是沈唯用命换来的钥匙碎片,指向‘影鬼’,甚至可能更高。但它现在,只是碎片。”他合上盒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目光却已如鹰隼般投向北方荒原那灰蒙蒙的地平线,“而荒原的黑风坳,才是燃眉之急,是影密卫在我们眼皮底下点燃的第二个火药桶!盐场后续,婉儿,交给你和王景明。务必稳住人心,深挖沈唯遗留的一切蛛丝马迹,尤其是他近期接触过的人!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他可能的同伙或‘影鬼’留下的痕迹!阿尔忒弥斯,我们走!即刻回援东野!”
马蹄再次踏碎了通往寒岭荒原的冻土,蹄铁敲击着裸露的砾石,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来时,心中尚存追索信号源头的目标感,带着几分掌控全局的沉稳;归时,却裹挟着线索被无情斩断的挫败阴霾,以及面对一位如影随形、随时可能从任何角度射出致命一击的宗师级杀手的沉重压力。阿尔忒弥斯策马紧傍穆之,银色的眸子在晨曦微光中闪烁着无机质般的冷冽,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嶙峋的怪石和枯死的灌木丛,无形的气机张开,警惕着每一丝可能蕴含杀意的风吹草动。荒原的风呜咽着,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也仿佛在低语着不祥。
当他们再次登上荒原边缘那处熟悉的制高点时,黑风坳方向的喧嚣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到极限的死寂。东野轩构筑的包围圈如同冰冷的铁桶,熊熊燃烧的篝火沿着坳口排列,跳跃的火光将坳内那片相对平坦的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也将困兽般的景象残酷地投射出来。
约莫三百名流犯,如同被驱赶到一起的、瑟缩在寒风中的羊群,却又带着羊群所没有的绝望与疯狂。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的棉衣早已破败不堪,露出里面填充的、肮脏的芦花或枯草,难以抵御荒原深冬的酷寒。面黄肌瘦,眼窝深陷,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苦役在他们身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记。然而,那一双双深陷在阴影中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复杂的光芒——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濒临绝境的绝望,更有被某种力量煽动起来、近乎癫狂的孤注一掷!他们手中紧握着简陋到可怜的武器:削尖后绑着破布的硬木棍、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断铁片、棱角锋利的石块……面对外围盔甲鲜明、刀枪如林、沉默如山岳的行轩精锐,他们就像一群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绝望地呲着牙,做着徒劳而悲壮的最后示威。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东野轩大步迎上,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身上的铁甲沾染着尘土和夜霜,显然一夜未卸。“按您的严令,围而不攻,持续喊话分化。这群流贼…情绪几度濒临炸裂,尤其是那几个领头的,”他用马鞭遥遥指向坳内几个聚在一起、身形相对壮硕、眼神凶狠的身影,“一直在暗中煽风点火,鼓噪冲击。全靠我军威势震慑,加之喊话点破影密卫借刀杀人之计,言明官府只诛首恶,才勉强压住。但是…大人,情况有些…不对劲。”东野轩的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
“说。”穆之的目光没有离开坳内那些在寒风中抱团取暖、眼神却倔强不屈的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在他的心头。
“我们截住了几个趁乱想溜出去联络其他‘疙瘩包’的探子。”东野轩一挥手,几名行轩军士立刻押上来五六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流犯。他们虽然形容枯槁,但骨架粗大,眼神桀骜,脸上刻着深深的仇恨与不甘。“审讯时,他们并非一味谩骂或求饶,而是…喊冤!声嘶力竭地喊冤!”东野轩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
“喊冤?”穆之的眉峰骤然挑起,一丝锐利的光芒在眼底闪过。
“是!为首那个,”东野轩指向一个满脸络腮胡、额头有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叫嚷着:‘狗官!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子叫赵铁山!祖上三代跟着大靖镇北将军陈镇远在锁龙关外血战蛮族!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那昏君听信严崇(大靖末期权相)那老贼的谗言,诬陷陈将军通敌!一道圣旨,满门忠烈啊!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教坊司!老子是陈将军的亲兵队长,被定为附逆,脸上烙了‘逆’字,发配到这宁古塔鬼地方等死!我们不是贼!我们是讨还血债!为将军雪耻!’”
东野轩顿了顿,指向另一个身材瘦削、眼神却异常执拗的青年:“还有这个,叫王栓子。他嘶吼:‘我爹是大靖吏部清吏司主事王允清!就因为上疏弹劾严崇十大罪,反被那老贼构陷下狱,活活折磨致死!家产抄没,我娘和姐姐…被没入教坊司…我那年才十二岁,脸上刺了字,跟着流放队伍走到这里,爹的尸骨就埋在路边的乱葬岗!这世道不公,还不许我们讨个说法?’他们口中的‘秃镖’,被一些人私下称为‘陈将军旧部’或‘恩公’,据说一直在暗中联络像他们这样的人,许诺时机一到,带他们‘雪冤复国’!”
“雪冤…复国!”这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穆之一直以来秉持的“平乱安民”、“维护大雍律法纲纪”的信念基石之上!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炬,再次投向黑风坳内那三百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凄苦和愤怒的脸孔。他们真的是影密卫用谎言和阴谋煽动起来的、纯粹的暴徒吗?还是说,这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仇恨怒潮之下,翻滚着的是被大雍新朝刻意忽略、被历史尘埃粗暴掩埋的滔天血泪与旷世奇冤?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穆之的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他意识到,影密卫的可怕,远非其精密的阴谋和强大的武力(如神出鬼没的“影锥”)所能涵盖。他们最毒辣的一招,是精准地找到了这片苦寒流放之地底下,那早已化脓溃烂、深可见骨的历史疮疤!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它撕开,在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再浇上火油!他们将那些背负着真实而沉重的血海深仇、对前朝大靖怀有复杂情感的流犯,与精心策划的瘟疫、暴动捆绑在一起,塑造成手中最锋利、同时也最悲哀、最易被点燃的刀!“秃镖”所许诺的“复国”,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用以蛊惑人心的幻梦泡影,其真实目的,就是利用这份沉甸甸的历史血债,搅乱宁古塔,乃至撼动整个大雍北疆的稳定!
“带我去审讯记录,还有从这些人身上搜出的所有物品,尤其是任何带字的东西!”穆之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在东野轩临时搭建、尚弥漫着皮革和铁锈气息的军帐内,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穆之坐在简陋的行军马扎上,借着牛油蜡烛摇曳的光芒,仔细翻阅着厚厚一沓审讯笔录。笔录上的字迹因记录者的匆忙而略显潦草,但那些流犯探子嘶吼出的控诉,字字泣血,力透纸背。旁边摊开着几件搜获的物品:几块用简陋工具刻划着荒原“疙瘩包”分布和路径的粗糙木片,几枚颜色奇特的石子作为联络信物,还有…几张被反复揉搓、几乎快要碎裂的泛黄纸片。纸片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文化不高者所书,内容却触目惊心:
“…陈将军…冤…锁龙关…血战…功勋反成罪证…天理何在…”
“…吏部王主事…刚直…弹劾严贼…反坐…家破人亡…妻女沦落风尘…吾辈…恨!恨!恨!”
“…秃将军…乃陈帅旧部…义薄云天…收留吾等孤魂…聚义旗下…忍辱负重…待时而动…雪靖耻…复河山…”
这些零碎、悲愤、带着浓厚前朝印记的控诉与口号,像一块块染血的拼图,在穆之脑海中艰难地拼凑出一个被大雍新朝有意无意忽视、刻意遗忘的黑暗角落。他出身钟鸣鼎食的孤氏门阀,对大靖末年的党争倾轧、权相(严崇)乱政、冤狱横行、边将蒙冤之事并非一无所闻。大雍新朝鼎革,百废待兴,为了迅速稳定局面,避免前朝旧势力反扑,许多涉及前朝勋贵、官员、将领的大案要案被匆匆盖棺定论,大批相关人员及其亲族被冠以“逆党”、“罪余”之名,流放至宁古塔这等苦寒绝域,任其在严苛的劳役和无望的监禁中自生自灭。在官方的卷宗里,他们是需要严加管束的“潜在威胁”,是“前朝余孽”。但在他们自己泣血的呐喊中,他们是忠良之后,是蒙受不白之冤的可怜人!是大靖崩塌时无辜的殉葬品!
穆之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向东野轩索要了行辕档案库中,关于宁古塔部分流犯背景的副本——这些通常是作为“管束依据”而誊录的冰冷记录。他快速翻阅着,目光在几个熟悉的名字上凝固:
赵铁山,原大雍镇北将军陈镇远亲兵队长。陈镇远锁龙关通敌案发(大雍神武三十七年),满门抄斩。赵铁山等亲卫以‘附逆’罪,黥面,流放宁古塔。备注:性情凶悍,需严加看管。”
“王栓子,原大雍吏部清吏司主事王允清家仆之子。王允清弹劾严崇十大罪案发(大雍神武三十九年),下狱身死,家产抄没,妻女没入教坊司。男丁王栓子(时年十二),刺配宁古塔为奴。备注:体弱,然心怀怨望。”
“李老蔫,原大雍北境烽燧堡戍卒。因所属堡寨被疑‘私通蛮族’(无实据),全堡戍卒除战死者外,余者皆以‘失地’罪流放宁古塔。备注:沉默寡言。”
……
档案记录冰冷、简略、充满居高临下的判定。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只有罪名,没有申辩;只有“需严管”的标签,没有“为何至此”的追问。看着这些冰冷的名字和寥寥数语的定罪,再联想到审讯时赵铁山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刻骨仇恨,王栓子提到父母姐妹时那锥心刺骨的悲恸与怨毒,以及那“雪靖耻,复河山”的狂热口号,穆之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灵魂深处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这不是简单的煽动,这是将活生生的人间惨剧,当成了燃料!
“大人…”东野轩看着穆之越来越阴沉、甚至透出一丝苍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些…刁民所言,未必是真。极可能是影密卫精心编造的谎言,用来蛊惑人心,煽动作乱。前朝旧事,孰是孰非,早已尘埃落定…”
“谎言?”穆之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因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微微沙哑,“东野,谎言需要扎根在真实的苦难之上,才能开出蛊惑人心的毒花!你告诉我,如果这卷宗所载为真——”他重重地拍在那些冰冷的档案上,“如果你是赵铁山!亲眼看着你敬若神明、愿为之效死的陈将军,在锁龙关外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最后却被污蔑‘通敌’,一道圣旨,将军府上下几十口,包括襁褓中的婴儿,被推上法场,人头滚滚!你自己被烙上‘逆贼’的耻辱印记,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到这冰天雪地,做着永无尽头的苦役,吃着猪狗不如的食物,看着同伴一个个冻死、累死、病死!你会如何?你的心中,除了滔天的恨意,还能剩下什么?!”
他指向另一份档案,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如果你是王栓子!十二岁的孩子,眼睁睁看着父亲因直言进谏被拖入暗无天日的诏狱,活活折磨成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母亲和姐姐,那些曾经知书达理、温柔娴静的女眷,被如狼似虎的差役拖走,没入那比地狱还不如的教坊司!你自己脸上被刺上终生无法洗刷的囚徒烙印,在押解途中看着父亲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路边的无名荒冢!在这宁古塔,作为最卑贱的奴隶,受尽欺凌,永世不得翻身!他又会如何?!他心中的‘怨望’,仅仅是‘怨望’那么简单吗?!”
东野轩,这位以勇猛刚毅着称的将军,此刻被穆之这连珠炮般的诘问震得哑口无言。身为军人,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忠义”二字的分量,懂得袍泽之情、主仆之义的厚重。代入赵铁山、王栓子的遭遇,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寒意同样攫住了他的心。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为“朝廷法度”辩护的言辞,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盆里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帐外荒原永不停歇的风啸。
“影密卫是毒蛇,是操纵人心的魔鬼!”穆之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们放大了这积压数十年的血海深仇,提供了组织、武器和那虚幻的‘复国’希望,点燃了这场暴动的引信。但是,点燃引信的火种…”他的目光穿透帐篷的缝隙,再次投向黑风坳内那三百个在篝火光影中如同鬼魅般晃动、却又无比真实的身影,“却是这宁古塔数十年来未曾愈合的酷寒、无休止的压榨劳役、被刻意遗忘的历史沉冤,以及…被这世道生生碾碎的无数人生!他们不是天生的暴徒,他们中很多人,是被大靖末年的昏聩、被新朝建立之初急于求稳的绥靖政策、被这流放之地本身的残酷所共同制造出来的…‘义军’?”最后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尖锐的自嘲,以及一种信念崩塌后深不见底的迷茫。
维护大雍律法的尊严,扞卫新朝来之不易的稳定与秩序,这是他孤穆之身为朝廷钦差、身为孤氏子弟不可推卸的天职。放任眼前这群被仇恨和虚假希望武装起来的流犯冲出黑风坳,后果不堪设想。冲击官府,劫掠粮仓,裹挟更多流犯,甚至引发更大范围的北疆动荡…这血流成河的惨剧,正是影密卫“秃镖”和其背后“影鬼”所乐见的。他必须阻止!
然而,若不分青红皂白,以雷霆万钧之势镇压,将这些背负着血泪控诉的身影视为纯粹的“逆贼”屠戮…这与他所深恶痛绝的大靖末年制造了赵铁山、王栓子等无数悲剧的昏聩暴行,又有何本质区别?他手中的尚方宝剑,该斩向阴谋的源头和煽动者,还是斩向这些被历史洪流和他人阴谋裹挟着推向深渊的可怜人?他奉行的律法,在这积重难返的历史沉疴面前,是否显得如此冰冷而不近人情?
“暴徒…还是义军?”这个拷问灵魂的问题,如同荒原上最凛冽的寒风,带着冰渣,狠狠灌入穆之的肺腑,将他一直以来坚如磐石的信念吹得摇摇欲坠。沈唯之死带来的线索迷雾,“影锥”那如芒在背的致命威胁,眼前这三百双交织着绝望、仇恨与一丝被“复国”幻梦点燃的狂热光芒的眼睛…所有的压力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黑风坳死一般的寂静,如同巨大的磨盘,碾压着他的心神,等待着他最终的,也是无比艰难的抉择。手中那枚染血的残破纸片,此刻仿佛变得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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