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禾在剧痛与麻药残留的眩晕中艰难醒来,已是次日清晨。左肩的伤口被慕婉儿精心处理过,敷上了清凉镇痛的药膏,但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更让她心头发寒的,是昏迷前那惊鸿一瞥——高墙之上,月白身影,折扇轻摇,那冰冷如同俯视蝼蚁般的“欣赏”目光。
洛云起!他不仅知道她的行动,更是在享受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那支淬毒的弩箭,是警告,更是戏弄的开始。
慕婉儿和阿月寸步不离地照料着,阿月那双纯黑的眼眸深处,除了惯常的警惕,更多了一层冰冷的杀意。东野轩如同沉默的礁石,守在房门之外,青霜刀的气息比往日更加凛冽,锐利的目光穿透门板,仿佛要洞悉外界的一切威胁。轩辕一刀则罕见地没有抱着酒坛,浑浊的眼睛半开半阖,倚在窗边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寒魄”刀裹布上的破口,一股无形的、压抑的凶戾之气在他周身弥漫。
穆之坐在杜秋禾床边的木凳上,听她断断续续复述了昏迷前的所有细节,包括那模糊却无比真实的持扇身影。他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没有波澜,却蕴含着足以冰封万物的寒意。
“他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东野轩救你。”穆之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字字如冰锥,“他放你回来,不是仁慈,而是宣告。宣告他已掌控全局,宣告他的‘游戏’正式开始。我们,包括你,秋禾,都成了他剧本里的角色。”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再次攫住杜秋禾。父亲的冤屈、周御史的惨死、小石头的恐惧、自己的九死一生……这一切,在洛云起眼中,难道只是一场供他消遣的戏剧?
就在这时,楼下前厅传来客栈老板娘刻意拔高、带着明显谄媚和惶恐的声音:
“哎哟!洛……洛老爷!您……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小店蓬荜生辉啊!”
紧接着是几个沉稳有力、刻意放轻却依然能听出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小楼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慕婉儿手中的药碗停在半空,阿月袖中的手指瞬间扣紧了短刃的机括,东野轩的身影如同绷紧的弓弦,无声地滑到门边,手已按在青霜刀的刀柄之上!轩辕一刀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里面精光暴射!连床上重伤的杜秋禾,都惊得忘记了疼痛,瞳孔骤然收缩!
洛云起!他竟然亲自来了!就在他们刚刚分析完他的“游戏”之后,如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亲自登门“宣战”!
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弦上。
“听闻府衙有位尽职尽责的杜捕快,昨日在码头协助维持秩序时不慎被宵小所伤,洛某心中甚是挂念。特来探望。” 洛云起温润清朗的声音响起,语气平和诚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房门被轻轻叩响。
“杜捕快?洛某冒昧来访,可否方便?” 声音温和有礼,无可挑剔。
穆之眼神如电,迅速扫过众人,微微颔首。东野轩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翻腾的杀意,缓缓拉开了房门。
门外,洛云起卓然而立。他今日未着象征身份的华服,仅是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长衫,更衬得他面容俊雅,气质出尘。他手中轻摇着一把素面湘妃竹折扇,姿态闲适,脸上带着温和关切的笑容,仿佛真的只是来探望一位受伤的下属。他身后,只跟着两名穿着普通深色劲装、眼神内敛、气息沉稳的护卫,正是云仲的心腹精锐。
“孤大人也在?” 洛云起看到穆之,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意外”,随即拱手为礼,笑容温煦,“真是巧了。看来孤大人也是关心下属安危,洛某钦佩。”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在慕婉儿、阿月脸上停留一瞬,带着欣赏(如同看精致的物件),在轩辕一刀身上略过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最后落在东野轩身上时,那笑容依旧温和,却让东野轩按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看似无害外表下,那如同深渊般深不可测的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压力。
“洛先生有心了。” 穆之起身,同样拱手还礼,神情平静无波,眼神深邃如渊,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秋禾为公负伤,自当前来探望。”
洛云起含笑点头,目光这才转向床上脸色苍白、眼神复杂交织着惊惧、愤怒和戒备的杜秋禾。他缓步走到床边,折扇轻合,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和惋惜:
“杜捕快,伤势如何?昨日之事,洛某已听云仲禀报。你为维护码头秩序,孤身追查宵小,不幸负伤,此等尽职尽责、不畏艰险之心,实乃我楚城公门楷模,不愧是我楚城的好儿女!” 他微微叹息一声,语气转为真挚的“惋惜”,“可惜……令尊杜仲大人,当年也是一心为公,却不幸遭遇意外,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扼腕痛惜。洛某每每思及,亦觉天妒英才。杜捕快,你要节哀,更要继承父志,好好养伤,楚城的安宁,还需你这样的好捕快啊!”
这一番话,温言软语,赞誉有加,甚至提到了她“意外”身亡的父亲,语气真诚得无懈可击。若非杜秋禾深知内情,亲历过父亲惨死的真相、周御史的“意外”、引魂蕈的阴毒,以及自己昨日在漕帮的遭遇,几乎要被这“青岚剑尊”悲天悯人的表象所迷惑!
她强忍着翻腾的恨意和身体的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声音:“谢……谢洛老爷关心……卑职……卑职惶恐……”
洛云起仿佛没看到她眼中的复杂,满意地点点头,如同一位体恤下属的长者。他的目光随意地在不大的房间内扫视了一圈。当他的视线掠过房间最内侧角落时,微微一顿。
角落里,小石头的母亲正紧紧抱着孩子,试图用身体遮挡。但小石头那双惊恐的大眼睛,还是透过母亲的臂弯缝隙,对上了洛云起的目光!
刹那间,孩子如同被最凶猛的毒蛇盯上,小小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脸色惨白如纸,大大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恐惧的泪水,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整个人拼命地往母亲怀里缩,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洛云起看到了。他脸上那温煦如春风般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眼神都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只受惊的小猫小狗。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冰冷的兴味。
他优雅地抬起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了两下,带起一缕细微的风。扇骨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就在这轻摇折扇的细微动作中,一个如同耳语般、却又清晰得足以让床边几人都能听见的轻飘飘声音,从他那含笑的唇间逸出:
“呵,倒是个不错的‘英雄传’素材。”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角落那对瑟瑟发抖的母子,仿佛刚才只是随口点评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风物。他对着穆之和杜秋禾微微颔首,笑容依旧温雅得体:“杜捕快好好休养,洛某就不多打扰了。孤大人,告辞。”
说完,他转身,步履从容,如同闲庭信步,带着两名护卫,不疾不徐地离开了房间。那摇动折扇的背影,优雅依旧,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高高在上的冰冷气息。
房门轻轻关上。
脚步声渐行渐远。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小石头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杜秋禾的脸色惨白如金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那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愤怒!那句轻飘飘的“英雄传素材”,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
洛云起!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小石头目睹了什么!他甚至知道父亲杜仲的“英雄”之名是如何被他们构陷出来的!他是在告诉她:你,杜秋禾,包括这个无辜的孩子,都将成为他笔下、他导演的下一出“英雄悲剧”里的角色!他会用他的权势、他的舆论操控,将他们的反抗、他们的挣扎、甚至他们的死亡,都扭曲成符合他心意的“英雄传”!
这不是慰问,这是赤裸裸的宣战!是宣告游戏开始的号角!他要的,不是简单的毁灭,而是按照他的剧本,让他们在绝望中“扮演”英雄,最终成为他巩固权柄、粉饰太平的垫脚石!
穆之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阳光正好,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如同实质般的寒意。他望着洛云起乘坐的马车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清晰可见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
东野轩的手依旧按在青霜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刀鞘中隐隐传出低沉的嗡鸣。阿月无声地走到杜秋禾床边,轻轻握住了她冰冷颤抖的手,那双纯黑的眼眸深处,是前所未有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的杀意。
楚城的天空,在这一刻,彻底被阴云笼罩。一场以生命为筹码、以真相与谎言为武器的残酷“游戏”,在洛云起轻摇的纸扇下,正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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