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秋比成都更烈,风卷着落叶拍打在安乐公府的朱漆大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蜀地雨夜屋檐下的滴水声。刘禅披着一件狐裘,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看着仆人修剪那盆从成都带来的绿萼梅。梅枝上刚冒出几个小小的花苞,被北地的风一吹,瑟缩着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陛下,哦不,公爷。”贴身的老仆赵忠端来一碗热汤,小心翼翼地劝道,“天凉了,还是回屋吧。您这几日总咳嗽,小心着了寒。”
刘禅接过汤碗,指尖触到瓷碗的温热,恍惚间想起在成都时,黄皓总在这个时辰端来川贝炖雪梨。他呷了一口汤,叹道:“这洛阳的水,还是不如锦江水甜啊。”
赵忠垂着眼皮,不敢接话。自去年深秋来到洛阳,这位前蜀汉天子就常常说些类似的话,却从不说“想回去”。司马昭封他为安乐公,赐了这座府邸,赏了奴婢财物,日子过得比在成都时还要清闲,可他眼里的光,却一天比一天暗下去。
正说着,门外传来车马声。管家匆匆进来禀报:“公爷,司马昭大人派人来了,请您过府赴宴。”
刘禅放下汤碗,眉头微蹙。他不喜赴宴,尤其是司马昭的宴。那些魏臣看他的眼神,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看一件稀奇的玩物。可他不能不去——如今他是寄人篱下的安乐公,不是那个能在太极殿上随意发脾气的蜀汉皇帝。
“知道了,更衣吧。”刘禅站起身,赵忠连忙上前为他系紧狐裘的带子。
马车碾过洛阳的青石板路,刘禅掀开车帘一角,看着街上车水马龙。洛阳比成都繁华,店铺里的货物琳琅满目,往来的行人衣着光鲜,可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街角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孩正追逐打闹,其中一个摔倒在地,哇哇大哭,他母亲快步跑过去,拍着他的背哄劝。
刘禅忽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刘谌。绵竹战败那天,刘谌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死守成都,说“先帝创业不易,岂能一朝弃之”。他当时心烦意乱,挥手让他退下,谁知当晚,刘谌就在昭烈庙中自杀了,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子一起。
“唉……”刘禅放下车帘,闭上眼睛。他知道满朝文武都觉得刘谌忠烈,说他懦弱,可他那时能怎么办呢?邓艾的兵都到城下了,死守不过是多死些人罢了。他只是想活着,想让身边的人也活着,这有错吗?
司马昭的府邸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隔着院墙都能听见。刘禅刚走到门口,司马昭就笑着迎了出来,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安乐公来了,快里面请!今日我特意让人做了蜀地的菜,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宴席设在花园里,秋夜里的桂花散发着甜香。司马昭坐在主位,身边陪着他的儿子司马炎,还有一群曹魏的文臣武将。刘禅被让到客座首位,面前的食案上摆着夫妻肺片、灯影牛肉,都是他熟悉的味道。
酒过三巡,司马昭端着酒杯笑道:“安乐公,来洛阳快一年了,还习惯吗?要是想家,我派人为你多送些蜀地的物件来。”
刘禅夹了一筷子牛肉,慢慢嚼着,笑道:“此间乐,不思蜀。”
满座哄堂大笑,司马昭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满意。只有坐在末席的郤正,悄悄皱起了眉头。郤原是蜀汉的秘书令,蜀亡后随刘禅来到洛阳,被司马昭任命为安阳县令,今日特意被请来作陪。
宴席过半,司马昭又让歌女奏起蜀地的乐曲,跳起巴渝舞。那熟悉的旋律一响,刘禅身边几个从成都来的老臣都红了眼眶,有两个甚至低下头,偷偷抹泪。
司马昭盯着刘禅,问道:“安乐公,听到这乡音,是不是想起蜀地了?”
刘禅放下酒杯,脸上依旧带着笑:“这乐曲挺好听的,就是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郤正再也坐不住了,趁着敬酒的机会,悄悄对刘禅道:“公爷,下次司马昭再问您,您就说‘先人坟墓远在蜀地,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这样他或许会放您回去。”
刘禅点点头,似懂非懂。
又过了几日,司马昭果然又请刘禅赴宴,席间再次提起蜀地。刘禅想起郤正的话,照着说了一遍,只是语气太过生硬,不像发自肺腑。
司马昭笑道:“这话听着倒像郤正说的。”
刘禅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确实是郤正教我的。”
满座又是一阵大笑,这次的笑声里,多了几分嘲讽。司马昭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对刘禅道:“安乐公倒是实在。其实你也不必担心,我断不会亏待你。你看,这洛阳城不比成都差,有吃有喝,有乐子,何必想那些烦心事?”
刘禅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是,是我多心了。”
宴席散后,刘禅坐在马车上,一路沉默。赵忠试探着问:“公爷,您真的不想回去吗?”
刘禅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叹了口气:“回去又能怎样呢?成都的宫苑,怕是早就换了主人。就算回去了,我还能做什么?”
他想起刚到洛阳时,司马昭曾带他去看那些投降的蜀汉旧臣。黄皓被司马昭下令处死,曝尸三日;谯周被封为列侯,却闭门不出,整日对着《仇国论》发呆;姜维的旧部大多被流放边疆,有的在路上就病死了……回去?他早已没了回去的资本。
马车行到一处僻静的巷口,忽然被人拦住。赵忠正要呵斥,却见拦车的人跪在地上,声音嘶哑地喊:“陛下!老臣是罗宪啊!”
刘禅心里一动,掀开车帘。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跪在地上,头发花白,脸上满是风霜,正是前蜀汉的巴东太守罗宪。当年魏军伐蜀,罗宪死守永安,直到得知刘禅投降,才大哭三日,而后降魏。
“罗爱卿?你怎么会在这里?”刘禅连忙让他上车。
罗宪上车后,对着刘禅重重一拜,泪水夺眶而出:“陛下,老臣听说您在这里,特意从永安赶来……蜀地的百姓,都惦记着您啊!”
刘禅的眼眶也红了:“百姓们……还好吗?”
“苦啊!”罗宪哽咽道,“钟会、邓艾之乱后,魏军在蜀地大肆劫掠,不少百姓流离失所,逃往南中。如今虽然安定了些,可赋税比从前重了一倍,日子过得艰难……”
刘禅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当皇帝时,虽然不管事,可诸葛亮、蒋琬、费祎他们在,总能让百姓有口饭吃。他从没想过,自己投降后,百姓会过得这么苦。
“陛下,您就不想回去看看吗?”罗宪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老臣愿联络旧部,护送您回蜀地,哪怕只是做个百姓,也好过在洛阳看人脸色!”
刘禅看着罗宪恳切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确实想回去,想再喝一口锦江水,想再闻闻武侯祠的柏木香,想再看看那些熟悉的面孔。可他更清楚,这只是奢望。
“罗爱卿,”刘禅缓缓道,“我已经不是皇帝了,只是个安乐公。回去,只会给百姓招来更大的灾祸。司马昭多疑,若是知道你们还念着我,怕是会对蜀地更不好。”
罗宪愣住了,他没想到刘禅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看着眼前这个两鬓斑白、眼神浑浊的前皇帝,忽然觉得陌生——这还是当年那个在朝堂上嘻嘻哈哈、什么都不管的后主吗?
“陛下……”罗宪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刘禅打断了。
“你走吧,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刘禅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别再想着回蜀地,也别再想着我。忘了过去,好好活着。”
罗宪捧着银子,泪水无声地滑落。他对着刘禅磕了三个头,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马车继续前行,刘禅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他仿佛又听到了绵竹战场上的厮杀声,听到了刘谌在昭烈庙中的哭喊,听到了成都百姓的哀嚎……这些声音缠绕着他,像无数根针,刺得他心口发疼。
“赵忠,”刘禅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赵忠沉默了许久,低声道:“公爷只是想让大家活下去。活着,总比死了好。”
刘禅没有再说话。车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路边的树叶哗哗作响,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人和事,唱着一曲无声的挽歌。
回到安乐公府时,已是深夜。刘禅走到庭院里,看着那盆绿萼梅。花苞依旧紧闭着,在北地的寒风中,显得那么脆弱。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花苞,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花苞,被困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再也开不出花来。
或许,蜀国灭亡的根本原因,从来都不是某一场战争的失败,也不是某一个人的过错,而是从他选择“安乐”的那一刻起,那个曾经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汉”,就已经彻底死了。
洛阳的秋风,吹散了最后一点故国残梦。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蜀地,那些在战火中幸存的人们,还在艰难地活着,只是他们的记忆里,那个叫“蜀汉”的时代,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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